圣辉法师:我的戒和尚果公上人

为了纪念果公圆寂二十五周年,果公贤徒常福、常敏法师,拟出版果公文集,约我写序。果公是我的戒和尚,他虽然离开了我们,但忆念亲近果公的因缘,三十多年了,却往事历历在目。

一九八一年、我与师兄圣如在南普陀佛教养正院学习,由于养正院刚恢复,只两位法师主讲佛学还兼监学,而安排的文史哲课,我从小读烦了;而圣如师兄出家前当篾匠、文化浅、上课听不懂而厌学,加上其他原因,两人一商量,觉得上学没意思,就离开了南普陀,欲回九华山、随师父修行。途经九江港、没买到当天的船票,于是两人坐公共汽车到了东林寺,去顶礼远公祖师。

当时“文革”刚结束、宗教政策刚落实、东林寺仅修复了部分殿堂,寺院的格局还不完善。我们在殿堂拜了佛后,欲去聪明泉、想喝几口聪明水,使自己早点开悟。但不知聪明泉怎么走、正想找人问时,只见一个体格魁梧、穿着黑短褂、背着一个梯子、手拿锤子60来岁的僧人、从对面走过来,我们朝前向他问讯、请他指路。老僧人停住了脚步,轻言细语的问我们,头次到东林寺吗?然后朝右边指了指,告诉我们往后走就到了。从聪明泉出来,刚巧在殿堂旁边又碰上了这位老僧人。这时他穿着黑大褂,超尘出俗的向我们走来,我们迎上去感谢他的指路之恩,他仍没有多言,只说:还没吃饭吧?也没有等我们回答,就领着我们到斋堂、进厨房、亲自下面给我们吃。

此时进来一个40多岁的僧人、冲着老僧人说:师父、您累了,还是我来煮吧。原来我们认为老僧人是寺院煮饭的,不然的话就不会为我们动作熟练的煮面。而中年僧人的一声师父,这时我脑袋才开窍、觉得老僧人的身份并不普通。于是我们向中年僧人打听:他是不是寺院的典座?这个僧人笑着告诉我说:你们很有福报,师父大和尚为你们煮面吃,我听了恍然大悟,原来老和尚是东林寺的方丈。当时我们倍觉感动和温暖,赶紧给他一个劲的顶礼。我们从斋堂吃过面后,决意在东林寺先挂单,然后再去九华山,从此我就和果公、就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翌日我们开始了随众修学,过了两天圣如师兄不辞而别,第四天领着师父到了庐山东林寺。师父仁公上人在感谢果公让我们挂单的同时,严厉呵斥了我们离开养正院的不当行为,并带我们离开了东林寺。到了火车站,师父为我们买了到厦门的火车票、并拿出两封信,一封要我们交给南普陀住持妙公上人、一封交给明心法师,师父与他们都是当年住高旻寺、亲近禅宗巨匠来果老和尚的同参。于是我们坐火车回到了厦门南普陀寺,在养正院拿信先去见了明心法师,明心法师是山东人,性格刚直、与我师父虽是同参、却大我师父十多岁,会武功却腿部负伤、导致跛脚,所以拄着拐杖。一进他的房门,我们赶紧叫着师伯、给他顶礼忏悔。

但明心法师不吃这一套,他边看信边骂说:“你们腿倒长,招呼都不打一声、就不辞而别,你师父还叫我栽培你们、怎么栽培?学着学着就跑了,养正院还怎么办下去,南普陀还怎么敢留你们?圣如以前还好、就是你圣辉叫跑的,并挥棍朝我打来,还吼着、叫滚。”见他这样绝情,我只好躲过他的棍子、转身就走。出了明心法师的房门、妙老也怕去见了,就离开了南普陀,又不好回山见师父,转头乘火车,又到了东林寺。见了果公,把经过讲了,果公叹气说:你出家时间短、不明事理,明心法师哪是真打你、真叫你走,丛林讲“打不走、骂不走,才是佛门的好宝贝”,明心法师是慈悲栽培你,你却当面错过,在这里先住下吧。

东林寺这一住、约半年时间,每天随众上殿过堂、出坡念佛之余,果公经常叫我到方丈室长谈。讲他在旧社会被抓壮丁、逃出来做了和尚,曾回家看父母亲,泪劝双亲让他和童养媳解除了婚约。一九四七年先到庐山归宗寺,一九四八年再到栖贤寺做副寺、因寺院五百罗汉图被偷、看他是外来和尚,被诬陷坐了三个多月牢,盗图之人被抓获、才被无罪释放。

解放后、新中国建立,党和政府对他很好、很关心,一九五一年庐山办林干班,政府给他报名、培养他当干部,但是他放弃了这个机会,只一心想做和尚。一九五三年虚云老和尚到庐山住大林寺,当地政府让他代表庐山佛教,接待虚老。在陪虚老朝礼东林寺时,虚老看到祖庭的破败、很伤感,当时嘱托他:把东林远公的道场,振兴起来!虚老所托、他念念不敢忘。然后他随虚老修建云居山真如寺,虚老请他做寺里当家,在真如寺修建初具规模后,一九五四年秋他辞别虚老来到东林寺、想完成虚老的心愿。

但东林寺已成子孙庙、不让他挂单,于是果公叹道:“昔日莲社,开丛林之始,十八高贤,兴持名之先。今日沦为子孙,佛门之大悲,东林之大难,吾若不死,定当革之!”就在庐山马尾水九峰自盖茅蓬住下,并朝着东林寺发愿“不出十年、当来东林还愿”。后来机会终于被他等来了,一九五九年7月7日周恩来总理在江西省长邵式平陪同下到东林寺视察指示说:“东林寺是我国著名的佛教圣地,破庙要修复”。还严肃的对大家说:“自古有识之士,对文物爱护有加,我们应该比前人做的更好些”。

庐山管理局认真贯彻周总理指示,拨款五万元,修复东林寺,又申报为“省级文物保护单位”。一九六一年庐山统战部门找到果公,请他主持东林寺,他终于可以到东林寺还愿了。所以他衷心的拥护党、热爱新中国、感谢周总理!主持东林后,果公不遗余力、白日率众垦荒做农活、晚上领众坐香念佛,尽心维修文物、励精图治,至一九六六年东林寺已有了一定的规模。

只是因缘有顺有逆,在“文革”左的思潮中,寺院也在劫难逃,不但佛菩萨像被砸、经书被烧、和尚被扫地出门,东林寺改成了农药厂,果公被批斗后、下放到垦植场当守林员。文革结束后的一九七八年、党的宗教政策又得到重新落实,6月18日果公重返东林,悲喜交加、老泪纵横中再发愿:“重振东林!”从果公所谈三进东林的经历中,深感果公不但一生坎坷,而且吃苦耐劳、道心坚固,在他身上体现了一种难行能行、百折不挠的使命精神。

在东林寺住的时间里、果公很看重我,寺里有事都会告诉我、信件也交给我处理,有一天打妄想和果公说:“我想去求戒”,果公说:“受戒不容易、守戒更难,众生刚强、难调难伏、社会诱惑大、又很复杂,虚老和尚120岁了,还被诽谤得活龙活现;你气质好、长的也体面、到时候境界一来,只怕你自己都由不得自己,所以不要急于受戒。”

我惶恐的说:“您放心,我生在书香门第、家里藏书多、小时候就看过佛教的书,反右时父亲被拨白旗、赶出教师队伍,文革时、父亲是四类份子、臭老九、受批斗。我从小命运多蹇,十三岁成分不好、失学,认为生在新社会、长在红旗下,为什么不能读书?所以一九六七年随红卫兵串联到北京,欲找毛主席安排学校,结果被收容,由民兵绳捆索绑送回湖南。在火车快到汨罗、趁民兵到后面洗漱时,想到屈原汨罗投江、就触景生情,悲愤的从窗口一头栽下去。而命不该绝、火车快进站、放慢了车速,只是栽下去头碰破后、又弹到护坡上、把腿摔断,身体多处受伤。后来在医院里,当医生的母亲把我接回去、找了骨科医生、我的腿才被接好。经此一劫,感叹世事无常,顿时身心了然,对人事的喧嚣少了诸多牵挂。”

果公听我讲了自己的经历后说:“你年纪这么轻,受的苦还真不少,苦为入道之门,说明你受戒的因缘成熟了。这样吧,东林寺的罗汉戒才结束,现成的戒牒还有,外面受戒不如在祖庭受方便。我是戒和尚,再打电话与羯磨、教授和尚商量,如果他们不能来,就请另外两位代替他们,寺里的海宏,静悟、常智等几个老常住当尊正,到时参照中佛协正果副会长为中国佛学院学僧受戒的模式、来成就你受大戒。”果公说到做到,他在收到灵岩山的当家安上法师即将带学僧到东林寺来礼祖的信后,于是又请了云居山的慧参法师,将三师七证凑齐了,专门为我受了戒,成就了我的法身慧命。

受戒后,不到两个月中国佛学院招生,我礼别了果公,回户口所在地湖南,通过考试,被中国佛学院录取。翌年放暑假时,我回到了东林寺,给果公顶了礼之后,果公很高兴,二话不说,赶紧将新大殿的图纸给我看,还说大殿盖好后,就办佛学院,到时希望我回来协助他办学。一九九二年,为续佛慧命、他即著手筹备“江西佛学院”,我则被赵朴初会长委任为中国佛学院教务长,他知道我不可能回东林寺协助他办学了,但专门打电话给我,要我晋见朴老,请老人家题写东林寺净宗佛学院的字。我在电话里建言说,你是江西佛协会长,要题就题“江西佛学院”,果公说我讲得对,在请朴老题好字以后,利用周末的时间、我将“江西佛学院”手迹送到东林寺、交到果公的手中。以后由于我在佛教界责任越负越重,事务缠身,所以回东林寺的次数就少了,但每次回来,东林寺就有新的变化。

果公自一九七八年进东林寺重任主持后,即恢复十方丛林古制,开单接众,历经二年恢复了东林寺的初步布局,使祖庭成为江西改革开放的第一所寺院,为再造东林打下了基础。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,弹指流光,从一九八一年开始,果公再发大愿、殆思竭虑、重新布局振兴祖庭的蓝图,拆除昔日不合寺院格局的建筑。八、九年间先後修复了慧远祖师塔,佛陀跋陀罗和尚塔,历建山门、天王殿、大雄宝殿、神运殿、东西五百罗汉堂、念佛堂、方丈室、祖师殿、译经台、重新开凿莲池、种植莲花等二十余处建筑,房舍三百余间。并化巨资收回寺后山林二百余亩,其中可耕田种植农作物,另有一部分山林地,种植松柏杉竹,使寺中常住达到自给自足的目标。东林寺亦与山林连成一片、气势恢宏博大、祖庭不但得以重辉,而且更盛历史辉煌期、从而享誉海内外。东林寺的巨变,其中不知付出了果公的多少心血和智慧及辛劳!

果公身为方丈,恪遵“三宝钱财,买酱油的钱不能买醋”的古训,生活简朴的出人想像,在东林寺施工期间,出外采购建筑材料,往返路上,都是以自带的馒头咸菜果腹,从不浪费三宝的钱财。为了佛教事业和寺院的发展,他勤俭节约、任劳任怨、鞠躬尽瘁、无私奉献;他年过古稀、在寺院始终坚持以身作则,出坡劳作,身居人先;上殿过堂,从不落後,毕生清修苦行,严於律己。

东林寺在果公率僧众艰苦努力的建设下、古刹庄严重辉,而他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。一九九三年中佛协六代会上,我与果公相逢于北京,会议快结束时,得知果公生病发高烧,我到房间去看他,恳求他保重身体。他却安慰我说,比丘修行三分病,吃点药就好了。临别时,他反而担忧的叮嘱我说:“朴老器重你,培养你当上了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,但好因缘不一定都是好事情,‘木秀于林、风必摧之’,将来无论好坏都不能退道心。”想不到这次的看望,却是我见果公的最后一面,从此慈容永别。

一九九四年,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,在中印佛教界已隔绝来往近30年时,应全印比丘会对中佛协的邀请,作为当时中国佛教协会最年轻的副会长,我受朴老的委派,带团访问印度,在成功访印归国后,却听到了果公往生的噩耗。使我感叹无限的是,听说果公往生前一天,突感身体难受、送到了医院,医生要求住院治疗,但要交600元预付费。果公怕花费寺院的因果钱,所以从医院跑回了寺院,第二天病情加重,再重新送回医院,因脑溢血而在病床圆寂。什么是大德高僧?一个曾经手几千万元修复寺院,自己生病却舍不得600元住院费,失去了最佳治疗的机会,而献出了生命的僧人,从而展示了养浩然正气、为大法而生的菩萨真精神!这就是高僧大德、是我们学习和效法的榜样。

果公对我恩重如山,而我却因出国访问,没有能够参加果公的追悼会,实为一生之痛!在果公荼毗的那天,在风雨交加中,一万多信徒冒雨赶到东林寺,送别果公。般若舟沉,雨声泪声、声声呜咽、天地同悲、令人无比悲恸。当时我想,果公化缘毕矣,愿轮迁移,此界死哀,而乐邦生荣。古人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的格言;虚云老和尚“但教群迷登觉岸,敢辞微命入炉汤,众生无尽愿无尽,水月光中又一场”的誓愿,这些放到果公身上,则是对果公最恰当的评价。历史大多是在无意间写成的,人的品德往往也是在无意间流露的。果公的无私奉献精神和人格力量,犹如一盏不灭的明灯,照亮无数人的心怀!

圣辉有幸果公身前,得奉清光,而今斯人亦逝,雄伟壮丽的东林寺却耸立绿水青山中,它是果公心血造就的,也是果公不朽的事业和功德!夕阳归客,泪满衣襟,谨奉上拙文、除表达对果公的深切缅怀外,聊当做序。惟愿果公不舍众生,乘愿再来。

湖南麓山寺圣辉敬序

二零一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於丈室